一团火在悄无声息的熄灭。
1
两牙窄窄的弯牙正正好好嵌在妈妈的眼中，她看着李衍说：“以前给你取名字的时候，本来是打算叫李嫣的，但每次联想到姹紫嫣红，就觉得是不是有点俗气呀。然后啊，在顺手接着翻字典的时候，看见了‘衍’，当时就觉得‘繁衍’和‘衍生’这样的词给人一种生命力旺盛的感觉，所以一拍大腿就和你爸一起决定了呢。”
李衍静静听着妈妈讲述这段往事，尽管这一段可能已经在耳朵里盘旋过一万八千遍，但她并没有感到不耐烦。她笑嘻嘻地看着妈妈，递过去了几瓣刚刚剥好的橘子，随后才往自己嘴里塞了一瓣。清亮的橙色汁水挣脱薄薄的膜在口腔里炸裂开来，味蕾上覆满了酸酸甜甜的滋味。
2
“有时候觉得我也是橙色的。”
衍拉图斯特拉如是说。
3
一颗红红的东西轻巧的降落在了李衍的桌角，这是她听到午睡铃响之后迷迷糊糊抬起头时看到的第一幕。视线随着刚刚离开桌子的那双手向右上方艰难挪动了一下，原来是黄帆。黄帆看上去已经迅速从午睡里清醒了过来，笑着对李衍说：“我家最近买的火龙果很好吃，就给你也带了一个”。
李衍出自本能地逼迫自己迅速从困倦中恢复过来，立刻表示了对黄帆的感谢，又同她打闹嬉戏了一会儿。直到上课铃响了，黄帆才依依不舍的回到自己的座位上。李衍用力揉了揉自己的脸，一边把目光逐渐聚焦在老师身上，一边又暗自庆幸刚才睡着了一会儿。 下午的时候，李衍感觉没什么胃口，于是把火龙果给了同桌。同桌表示味道确实不错，主要还是因为白赚到的比较甜。
放学后，虽然还是不太想吃，但是考虑到这具嗷嗷待哺的凡胎肉体，李衍还是想象征性的去一下食堂。于是李衍打算问黄帆要不要一起去食堂吃饭，恰好看见黄帆正准备离开位子，她一个箭步冲了上去，握住了黄帆的手腕，摇了摇：“你去哪儿吃？要不要一起去食堂？”黄帆回过头来定眼看着她，嘴角翘起稍许弧度但眼底却没有笑意。她说已经和别的同学约好了。
李衍避开了她略显怪异的眼神，顺从地点了点头，说好。李衍一扭头，刚好看到旁边有几个同学路过，便迅速打了招呼跟上去，说笑着混入奔向食堂的浩荡队伍中去了。
4
“我在慢慢变成红色。”
衍拉图斯特拉再次如是说。
5
李衍又在课堂上打瞌睡了，但却没有完全睡着，只是渴望得到些许喘息。她抬起头，第三排那个高高的挺拔身影肆无忌惮的占据了她的视野。
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端正的坐着，时不时伏低下来一点写着什么。只看背面都能猜测到，林一汀听课听得有多么聚精会神，不像某人。李衍悄悄的按住了自己手腕内侧，胡乱估计着自己的脉搏是否变快了几分，但是数着数着就忘记自己数到哪儿了。
“号外，号外，听说咱们马上就要去秋游了！”班里有好事者大声嚷嚷道。果不其然，事实真的一如最初的谣言那么准确。还没熬几天，万众瞩目的秋游就来了。李衍想到最近黄帆冷淡得有点反常，特别是和之前经常黏在一起的时候对比，决定还是去问一问她到时候要不要一起。可黄帆回答说已经和别人约好了，李衍也没法再说什么了。最后，李衍和同桌一起愉快地踏上了旅途。
旅途从大巴车最后一排开始，这趟行程从一开始就送上了个惊喜。李衍和同桌刚在最后一排旁边两个位置坐下没一会儿，就有几个大男孩儿推推搡搡骂骂咧咧地过来了，坐在了最后一排另外几个位置。李衍旁边坐的，恰好是林一汀。李衍觉得这次不用数脉搏了，因为她已经感觉到自己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，目前大概是可以煎鸡蛋的温度。
同一排的某个男生在谈笑中发现了这一点，开始拿李衍逗趣。旁边的林一汀也和大家一起笑眯眯地看着她。大巴里鼎沸的人声逐渐淹没了这一点插曲，大家吃东西的吃东西，吐东西的吐东西，聊天的聊天，听歌的听歌，好不热闹，好不快活。
爬山的时候，李衍和同桌又遇到了林一汀一行人。大家说说笑笑之间，这山似乎变缓了，这路似乎变短了。走着走着，前面几个人莫名开始比赛起来，争先恐后得迈出步子，顺道嘲讽一下对手的速度。李衍没有参与。因为她懒。林一汀也没有参与。但是不知道为什么。可能是被学习耗尽了体力吧，李衍想。
于是他俩晃晃悠悠地并排走在了后面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。刚刚成功征战了一段陡峭的山路，迎面就是一片小瀑布。李衍看着莹白色水花不停跃动，看着葱葱茏茏的翠色环绕着他们，看着地上他俩的影子重叠在一起。她宕机了，就像程序运行到某个步骤时发生了bug。在名为李衍的程序中，该bug的学名为林一汀。于是李衍转头对林一汀鬼使神差说了一句：“我喜欢你”。
6
“我在燃烧。”
衍拉图斯特拉接着如是说。
7
林一汀听到了之后，轻轻愣了一下，然后对李衍笑了笑，没有说话。李衍便也没有再多加解释。俩人似乎默契十足的加快速度，完成了剩下的观光之旅。回到了营地之后，大巴在原地等待着他们。李衍瞥了一眼车上，还有挺多人没回来，不想这么早就坐在车上干等，于是在车子附近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休息，顺带欣赏黄昏时分的日落。
林一汀也来了。他走到李衍身旁，挡住了李衍想看的日落，但是暖黄色的光芒仍然从他背后发散了出来。林一汀看上去表情凝重，欲言又止，确认了一圈确实没人，缓缓开口说道：“李衍，我觉得咱们这个时候还是要以学习为重。”他说得不轻不重，却让这一小片区域的空气凝固了半晌。固态空气没过多久就挥发了，李衍微微颔首，脸颊染上了霞色，小心翼翼的吐出几个字：“嗯，我明白的。”
秋游完回到学校后，李衍又试图约了黄帆一次，却被同样的说辞打发了。一次可能是偶然，两次可能是意外，三次四次那就是有意为之了。于是李衍想和黄帆说清楚。她找了个傍晚，单方面宣布她们要去操场散步，把黄帆拉走了。等走到人类分布密度比较低的地方，李衍直接问了黄帆，问到底发生了什么才故意不理自己。没想到，黄帆听到这句话，先人一步，嚎啕大哭了起来，边哭边断断续续地说。
“我觉得你特别好，唔唔，一直都想和你当好朋友……”
“唔唔唔，我每次看到家里买了什么好吃的都想带给你吃……”
“我看到你把我给你的东西给别人了，还不止一次，唔，好多次呢……”
“上次给过你火龙果后，王钰，唔唔唔，告诉我，你跟她讲过嫌我烦……”
“我感觉我好像没办法真的靠近你，唔唔唔唔唔唔，我以为我和你玩得很好，可是你对谁都一样……”
李衍静静听着黄帆的发泄，抿了抿嘴，没有开口讲话。远处，夕阳一如上次和林一汀一起看到的那样迷人。硕大的日轮悬垂在地平线上方，颜色发橙、发红，仿佛随时都要吐出火舌。可是，它却即将被地平线吞噬。黄帆的话似乎憋屈已久，甚至从心里掏出来时都散发出了发酵的酸苦气息。可黄帆毕竟还是说出来了。只要说出来了，总比不理我好吧，李衍这样安慰自己。最后几缕阳光终于把黄帆的所有愤懑、委屈、不甘一起通通卷走，随着日落埋进了地里。
8
“我的燃料好像变少了。”
衍拉图斯特拉继续如是说。
9
黄帆的情绪经过发泄逐渐由激动趋向于平淡，李衍只能在她哭的时候，不停地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，并表达着自己的歉意和安慰。黄帆沉默了一阵，这沉默与刚才的哭嚎发泄对比，竟然显得有些刺耳。李衍赶紧用自己的解释填补上去。
“我也把你当好朋友。”
“我知道你经常分享给我东西吃，我真的觉得很开心。”
“我最近有时候确实没什么胃口。”
“我真的没和王钰说过嫌你烦，可能提了一下我们俩经常黏在一起，但是我经常很困，有时候需要自己一个人休息睡觉。”
“对别人好，我只是……只是……习惯了，可你对我来说真的是很重要的朋友。”
黄帆的眸子渐渐黯淡了下去，脸上写满了轻柔的落寞。她抬起头，看着李衍，她的好朋友。李衍背后的夕阳早已完全沉了下去，头顶上铺开了一张黛色的天鹅绒幕布，点点星光逐渐泛了出来。
黄帆轻轻的问道：“你是不是不喜欢和我黏在一起？”这声音轻得像一支羽毛扫过声带，李衍觉得喉咙有些似痒非痒。“没有，我不是这个意思。”李衍赶紧解释道。“你虽然对我好，但我好像感觉不到你把我当做很重要的朋友。”黄帆说罢，似乎又想起什么似的，补充了一句：“我知道我有时候有点敏感，很抱歉，之前一直生你的气。”李衍叹了口气，安慰她：“没事的，我们说开了就好了。”黄帆再度沉默了，比头顶的夜空还沉默。
后来，黄帆差点又忍不住眼眶里打转的泪珠，嗫嚅着说：“我觉得我的心很小，只能装得下几个人，可是你身边的人太多了，我挤不进去。”夜色顺着这一句句话爬进了李衍的眼眸，让李衍只能挤出对不起三个字。
这场对话最终以黄帆决定和李衍做普通朋友为结局。李衍也没有太挣扎，不是不想挣扎，是挣扎太累。后来，李衍看着黄帆的情绪一天天好转起来，看着黄帆慢慢找到了同样“心很小”的朋友，那会是适合她的朋友。李衍瞥到了她课间欢腾的样子，开始放空自己，一会儿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。
10
“我的火焰跳舞跳累了。”
衍拉图斯特拉还是如是说。
11
又是一个迷迷糊糊的瞌睡，李衍刚坐直身子，同桌就一脸神秘的凑过来，企图用他的大脸侵略李衍的视野。同桌朝前排林一汀的方向努努嘴，挤眉弄眼道：“你是不是对他有意思？”李衍的脑海里快速闪过了上次被林一汀婉拒的画面，膝跳反射般脱口而出：“别瞎说。”同桌的黑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，然后故作惋惜地说道：“那真是可惜了，我还以为你会对这个八卦很感兴趣呢。”
一提八卦，还是和林一汀有关的八卦，李衍立刻就来了神，瞌睡什么的，即日起就宣判打入十八层地狱灰飞烟灭。同桌把李衍这副模样看在眼里，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，继续徐徐说道：“听说林一汀和隔壁班女神在一起了，他好像追女神追了很久，终于追到手了。这小子，平时不声不响，大家还以为他满脑子都是死读书。合着是悄悄追的，直到不小心被人撞见了才告诉大家，真是不够意思。隔壁班男生可是要哭死了。”
同桌的嘴里每吐出一个字，巨大的立体的汉字，李衍的大脑就自动腾出一块空间为这块字让位。直到同桌说完，李衍脑子里原本的东西仿佛都被清空了，只剩一堆乱码。还没来得及等李衍整理好大脑中的乱码，放学铃就温柔的从喇叭中飘逸了出来，同学们都收拾书包准备走人了。李衍显得有点呆滞，但夹杂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，也并不明显。
爸爸妈妈带着弟弟一起来接李衍了。举家团圆，温馨和睦，好不幸福。李衍在远处盯着自家的车看了半天，才磨蹭着上了车，上车之后讲了几个提前准备好的校园生活趣事，逗得所有人哈哈大笑。弟弟也不知道听没听懂，兴许是看周围人乐呵，也就跟着扯开了嘴角。
12
“我仍是烫的。”
衍拉图斯特拉仍然如是说。
13
一阵热闹之后，爸爸开始说周末要去爷爷家吃饭的事儿。李衍听罢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，嘴上应付着：“嗯嗯，知道了。”
一进爷爷家的大门，爷爷便闻声而出，抱起他的小孙子逗弄了几下，然后高高举过头顶，就像所有家长都会对孩子做的那样。奶奶和爸爸聊着最近的生活，李衍则在一旁边默不作声的看着，妈妈牵起李衍一起走了进去。
饭桌上，话题无非就是围绕着弟弟最近各自长高了多少，考试考了多少分，比赛又拿了什么奖。李衍只分出半只耳朵心不在焉的听着，主要精力用于探索眼前的这盘红烧肉。爷爷说着说着忽然就停了，李衍只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灼烧着她的头顶，抬头一看，原来是爷爷的目光。要是头顶烤焦了，我会不会长不出头发变成秃头，李衍不着调的想。
爷爷面庞黝黑，脸上沟壑纵横，看上去朴实无华，又配上了一对慈祥的眉目。可偏偏，这张嘴里飘出来的句子在李衍听来却是无比尖锐的。“李衍一个女孩子家家的，也不能吃太多红烧肉，体重还是要稍微控制一下的，太胖了对身体也不好。”
李衍闻言迅速把头低下去了，低到能埋在饭碗里。妈妈迅速在身边打圆场：“我们会督促一下她的，这孩子最近胃口好像也不是很好，今天应该是咱妈的红烧肉烧得太好吃了才会忍不住。”爸爸跟着补了句：“确实要适当控制一下。”妈妈便不做声了。
李衍悄悄把头抬起来一点，瞥了几眼，慈祥的爷爷奶奶，纤瘦的爸爸妈妈，可爱的弟弟。似乎还有什么东西显得有点多余。其实也不是“似乎”多余，而是真的多余。上次无意间听到的对话又闯入了李衍的脑海。
“你看看李衍的体型，再看看她爹妈那两条瘦杆子，怎么就长这么胖了。是不是抱来的就是抱来的，可能种还是要差一些，不然怎么会没人要。”
“别说了，要不是当时程芽生不了娃娃，怎么会去领养一个。”
“那个时候我就劝咱儿子和程芽离了算了，一个女人连娃娃都生不了，这像话吗。”
“可咱儿子当时不是都要和咱们闹翻了吗，一口一个什么和程芽是真心相爱。”
“是啊，出去见了世面可能人就变了吧，以前那么孝顺的娃娃，为了程芽差点都跟咱们不来往了。”
“把什么爱来爱去的东西就这样说出来，也不害臊。”
“咱们这土人，哪里懂得这些呀，还不是盼着儿子好。”
“唉，我本来都觉得这俩人没希望了，谁知道程芽后来又怀上了。”
“真是想不到啊，但是叫他们把李衍送人他们又不愿意，说是养出感情了。”
感情。李衍默念着这两个字，再偷偷扫视了饭桌一圈，觉得仿佛明白了这两个字的含义。李衍终于松下了一口气，似乎放下了什么困扰她已久的东西。今夜应该能睡着了吧，她在心里暗暗忖量。
14
“我终于烧光了。”
衍拉图斯特拉终于如是说。
15
期末考试成绩下来了。李衍虽然一直混迹在中下游，但从未考过这次这样，低到令人发指的分数。班主任在讲台上大谈特谈考情，他讲着，倒数几个同学把班级平均分拉低了一大截。李衍用手撑着脑袋，观察着班主任唾沫星子的运动轨迹，以及前排同学衣服背面的花纹。她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拉低班级平均分的事实。
黄帆作为课代表把卷子发下来的时候，向李衍投来了同情的目光，她附在耳边悄悄对李衍说：“你这次怎么了，是不是发挥得不好呀，如果有什么题不会的话可以来问我。”李衍感激地点了点头，黄帆就接着继续后发卷子去了。
今天李衍打算坐公交回家。李衍踏出校门的时候，天上已经下起了雨夹雪，串流不息的车辆在马路上驶过。李衍感到有点眩晕。也不知是因为恶劣的天气，还是近期的失眠，亦或是空空如也的肚子。她努力打起精神，走向对面的公交车站牌。
恶劣天气下，似乎人的脾气总要急躁一些，车辆打着转儿挤在一起，喇叭声此起彼伏，行人撑着雨伞将自己裹成一团，甩着急匆匆的步伐。突然之间，一道刺耳的刹车声划破了天际。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都开始把目光投向声音来源，更有凑热闹的人试图往那边挤，小汽车的喇叭声一时竟不约而同的安静了下来。
一个男孩儿刚刚从蜂拥而出的人群中厮杀出一条道路，就遇到了这一幕。他好奇的从缝隙中探了一眼，他看到马路上，一个肉墩墩的孩子躺在地上，穿着和他一样的校服，一动不动。
14
某城市郊区，一处素色的建筑安静而祥和，附近的树林葱葱郁郁，鸟儿在不知疲倦的飞来去往，女人的哭喊声从建筑里零星的跌落出来。建筑上设有一管烟囱，飘散出几缕烟尘。那是衍拉图斯特拉第一次轻盈的奔跑。